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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托弗·諾蘭(Christopher Nolan)2010 年的電影《盜夢空間》(Inception)講述了一種名爲「夢境分享」的技術,該技術發明於未來某個不確定的時間點,它允許參與者通過潛意識進入彼此的夢境。由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Leonardo DiCaprio)飾演的主角召集了一個夢境「黑客」團隊,想要入侵一位億萬富豪企業繼承人的大腦,並說服他的潛意識去瓦解他父親的商業帝國。在影片中最微妙的隱喻場景之一,這個團隊造訪了一位化學家,他能製造一種特別強效的鎮靜劑,可以實現生動而持久的夢境分享。這位化學家將團隊帶到樓下,他們被帶到一間光線昏暗的房間,裡面有幾十個人正在睡覺,連接著夢境共享設備。化學家解釋說,這些人每天花幾個小時一起做夢,因爲他們的潛意識自我在夢中構建了另一種生活。團隊成員驚待了,問道:「他們來這裡就是爲了睡覺?」「不,」化學家回答說。「他們來這裡是爲了醒來。」夢境已經變成了他們的現實。
現實世界中沒有夢境共享設備,但有一種現實世界的技術能把億萬人連接在夢境現實中:互聯網。
正如卡爾·楚曼(Carl Trueman)在《現代自我的崛起與得勝》(The Rise and Triumph of the Modern Self)一書中所做的精彩闡述,表現型個人主義起源於歷史、哲學和政治的複雜碰撞。然而,今天按自己的形像塑造人的最強大工具,不是教室或最高法院,而是互聯網。爲了更清楚地看到這一點,我們需要更少把互聯網看成是一種單一的工具或愛好,而更多看成是它現在的樣子:一種沉浸式的認識論棲息地,其中有數以億計的人是定期、活躍的成員。互聯網改變了人類閱讀、學習、交流、勞動、購物、娛樂、甚至「敬拜」的方式。沒有其他任何科技能如此破壞人類活動的傳統形式。
在線上公共空間的成員資格會對我們產生塑造性的影響,就像地方教會中的成員資格一樣。在信徒聚在一起實地參加的福音敬拜中的儀式,將我們引向一套信念和價值觀,而互聯網成員制當中的儀式則將我們引向另一套。
雖然世俗的科技批評家已經這樣談論數字生活有一段時間了,但基督徒基本上沒有這樣做過。相反,我們關注的不是互聯網的形式,而是它的內容,鼓勵彼此逃避出現在我們每天瀏覽的各種網站和社交媒體平台上有關的色情、毀謗和嫉妒內容。這種鼓勵是好的,也是必要的,但我們需要的更多。牧師和教會領袖尤其需要將網絡科技視爲塑造個人的強大工具,將我們推向特定的靈性和認識論方向。
在繼續之前,我們應該仔細注意一些重要的事情。聖經對於人作爲神形像的承載者和基督跟從者而興旺的異象是一種深刻的類比(analog)異象。我的意思是,聖經採取和規定的教義、態度和實踐都與我們具體的、身體的存在相關。一方面基督徒相信神的啓示通過一本有形的書《聖經》表達出來,而這本書的特點是用具有客觀意義的語言寫成的。[1]此外,我們從聖經中瞭解到的關於我們自己的第一件事就是,神照著自己的形像創造了我們,他創造了男人和女人。這意味著我們作爲人的根本身份與我們的身體聯繫在一起。神創造了有身體的形像承載者,他們有具體的性身份,並且這些形像承載者因順服神而走到一起,結婚、身體結合併生養兒女,(用他們的身體自我)遍滿地面,治理這地。家庭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體制,安排在這個體制裡的是真實、具體的人。
相比之下,互聯網從根本上說沒有實體。在一個非常真實的意義上,上網是爲了逃避被造存在的被賜予性(givenness)。社會批評家勞倫斯·斯科特(Laurence Scott)寫道:
如果我們的身體在傳統上提供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基本輪廓,那麼我們就無法進入一個網絡環境(在這個環境中我們同時呈現在多個地方)而不重新思考具體化的範圍和界限。當我們坐在一個人身邊,通過屏幕對另一個人微笑時,我們的想法、我們的視野、我們隨口而出的心聲,都以碎片的方式出現在彼此兜中的設備裡。想到在過去的二十年裡,我們的身體的界限和連貫性被如此徹底地重新定義,真是令人震驚。[2]
互聯網的非實體化、「碎片化」特徵不僅僅是有趣的瑣事。它是網絡塑造我們的信仰、直覺和習慣的方式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現在考慮三種不同的「數字儀式」,它們以非實體互聯網的形像塑造我們所有人。[3]
網絡技術的扁平化、民主化特徵意味著最有價值的社會貨幣不是專業知識、智慧、或性格,而是故事。當真理聲明與敘事衝突時,敘事每次都會贏。個人經歷是數字話語中的權威規範,在許多情況下,再多的證據或論證都無法壓過它。暗示某人的故事可能相關但未必具有權威性,這往往被視爲對其人格的嚴重和不可接受的攻擊。
個人故事爲慾望提供正當理由並反擊任何批評的這種力量,在 Z 世代看來是極爲明顯的。記者亞比該·夏勒(Abigail Shirer)在她的《不可逆轉的傷害:引誘我們女兒的跨性別熱潮》(Irreversible Damage: The Transgender Craze Seducing Our Daughters)一書中,描述了數量巨大且不斷增長的美國青少年和不滿十三歲孩子正在通過跨性別影響者(尤其是在 YouTube、Reddit 和 Tumblr 上面)學習質疑他們的既定性別。這些影響者的個性和方法各不相同,但幾乎所有影響都有一個共同信息:不要聽信任何告訴你你不是跨性別者的人。他們不知道,也無法理解。
如果再加上互聯網沉浸式、非實體化的特點,這是一個極爲有力的信息。互聯網需要持續不斷的策展,這意味著可以並且必須不斷調整在線存在,這樣就不需要看到任何讓我們感到定罪或不安的東西。社交媒體算法鼓勵用戶更深入地挖掘他們最瘋狂和最邊緣的興趣,因爲正是這些興趣推動了應用程序的長期活躍。而所有這些陷入我們自己的情緒和心理狀態深處的情形,都是在遠離我們生活中其他人的觀察和幫助的情況下發生的,因爲科技隔離了我們,數字文化堅持認爲只有它才是我們的安全之所。
但根據聖經,你我都不是我們自己經歷的最終解釋者。相反,我們是有限的被造物,我們的眼界也有限。我們的經歷當然重要,但它們不是終極的。因爲我們屬於一位創造主而不是我們自己,所以是他的故事給我們的故事注入了意義。他的故事揭示了我們生命的意義,我們接受這個意義而不是去創造意義,這當中包括我們所受苦難的救贖性意義。他的故事也將我們置於一個由與我們關係親密的人組成的共同體中,這些人不是推銷一種生活方式的「影響者」,而是真正認識和了解我們的父親、母親、兄弟和姐妹。
隨著互聯網擺脫了它的有形束縛,成爲一個移動的、環境化的棲息地,它不僅改變了我們對自我的認知,也改變了我們對真理的認知。通過不斷強調我們的注意力儲備,數字文化使我們傾向於基於即刻的直覺來形成自己的信念。我們深入思考的願望被互聯網暴虐的新奇性和即時性所損害,而當我們深入思考的願望消退時,我們的能力也會消退。
這是尼古拉斯·卡爾(Nicholas Carr)在他 2010 年出版的鉅著《淺薄:互聯網如何毒化了我們的大腦》(The Shallows: What the Internet Is Doing to Our Brains)一書中得出的結論,每位牧師都應該閱讀這本書。卡爾提出了令人信服的證據,表明我們在線上進行的閱讀和學習與我們在線下進行的閱讀和學習截然不同,而且互聯網在本質上是一個認識論的架構,使我們遠離深度思考。 「從設計上說,」卡爾寫道,「網絡是一種中斷機制,一種專門用來分散注意力的機器。」
心理學研究早就證明了我們大多數人在經驗中就知道的情況:頻繁的中斷會分散我們的思緒,減弱我們的記憶力,並讓我們緊張和焦慮。我們所專注的思路越複雜,分心造成的損害就越大。[4]
卡爾總結道:
鑑於我們大腦的可塑性,我們知道,當我們不上網的時候,我們的上網習慣會繼續在我們的神經突觸的運行中產生迴響。我們可以假設,專門用於掃讀、略讀和多任務處理的神經迴路正在擴大和加強,而那些用於深入閱讀和思考、持續專注的神經迴路則在減弱或消蝕。[5]
這在神學上的影響是嚴重的。聖經不是簡單化的啓示。正確地解釋聖經並將其故事和應許應用於我們的生活,需要成熟的思維。例如,教會關於性取向的教導植根於對神的設計和人性的豐富元敘事中。在互聯網的非實體頭像大廳裡,這些想法不僅僅不受歡迎,而是說,它們需要一種持續的、謹慎的、全局性的思考,而網絡卻積極地破壞其用戶的這種思考能力。
在《魔鬼家書》(The Screwtape Letters)中,路易斯(C.S.Lewis)筆下的魔鬼建議他的門生要避免試圖與人類爭論。私酷鬼(Screwtape)敦促瘟木鬼(Wormwood)不要爭論這樣那樣的宗教主張是否客觀真實,而是對他的「病人」灌輸術語。「千萬不要浪費時間去竭力使他把物質至上主義當成真理!」,私酷鬼寫道。「要讓他認爲物質至上主義強而有力,或旗幟鮮明,或勇敢無畏——讓他把它看成是未來的哲學。這才是他在乎的事情。」 [6] 路易斯早在 20 世紀 40 年代就知道了互聯網時代所證明的事情:謹慎、清晰、深刻的思考有助於基督徒的忠心,但印象主義的、下意識的反應則不然。
就像汽車的發明不僅滿足了人們的旅行慾望,還創造和培養了這種慾望,互聯網的策展環境既讓人們消除了他們不喜歡的東西,也培養了一種他們不喜歡的東西應該被消除的感覺。在對於「抵制文化」這樣的事物起作用的諸多動力機制中,其中一個肯定與互聯網技術的作用有關,它降低了我們對我們想從屏幕上消除的內容的容忍度。煩人的電子郵件可以刪掉,無聊的時間線可以刷新,讓人討厭的對話者可以靜音。由於互聯網的非實體性,這種定製我們消費內容的無窮能力,在一種厭惡的儀式中訓練我們的良心。
直覺上,我們覺得互聯網把我們與不用它就無法看到的人和想法聯繫了起來,這確實是事實。但同樣真實的是,互聯網的形式實際上讓我們可以,在一種非常強有力的意義上,逃避我們遇到的任何事物。數字科技的形式使我們與我們可能反對的任何事物保持安全距離,甚至可能是對我們最終有益的任何事物。
在2016年爲「要事第一」(First Things)撰寫的一篇文章中,馬克·巴恩斯(Marc Barnes)描述了他在一家藝術博物館中對遊客的觀察。他們幾乎沒有在看他們面前的這些永恆的作品,而是近乎不假思索地將手機相機對準藝術品,拍一張照片,然後繼續前進。「按下快門給了我們一條逃脫的途徑,」他寫道。「不能自然產生的行爲總是可以通過技術手段來模仿,而拍照的動作模仿了情感的時刻。……我們通過鏡頭實現了我們無法通過心靈實現的東西:目標以其自身的價值滲透並改變我們的那一刻。」
從神學上講,可以策展我們的現實的能力嚴重削弱了我們遵守聖經要求我們過反直覺生活的命令的能力。聖經教導我們要愛我們的仇敵,順服掌權者,拒絕我們罪惡的本能,接受忠實的責備,承認我們的罪,還有也許是最難的,饒恕那些得罪我們的人。這些做法在主流的網絡文化中都不受歡迎,其中有幾個還被認爲是虐待的積極證據。爲什麼呢?因爲在互聯網的道德邏輯中,用戶要始終處於控制地位。遵守任何這些聖經命令就是在我們自己的故事中要求驕傲的心讓位,而那種第一人稱的、高度策展的、完全定製的網絡生活體驗與此根本不能相容。
毫無疑問,表現型個人主義塑造個人的主要渠道就是互聯網,它憑藉其性質,通過這些破壞我們對聖經的忠心的數字儀式訓練我們。那麼我們該怎麼辦?我們是否應該刪掉我們的帳號,取消我們的訂閱,扔掉我們的筆記本電腦,並拒絕網絡世界呢?誘惑是強烈的,誠然,基督徒需要對不假思索地接受和參與這些環境的方式進行認真的重新思考。
但我們當記住,耶穌爲祂的門徒禱告,所求的並不是叫他們離開世界,而是保守他們脫離那惡者。(約 17:15)這些數字儀式的存在最根本上並不是因爲互聯網,而是因爲這個世界,它將會一直通過一切可用的媒體來表達對啓示真理的拒絕。答案不可能是離開這個世界,而是參與創造一個新的世界。
基督徒將不會總是能成功地抵擋這些數字儀式,但如果他們一起行動的話,就能最好地抵擋它們。互聯網最重要的特徵也是它最重要的弱點。非實體化的「共同體」不能滿足靈魂,不能治癒孤獨,也不能灌輸一種宇宙正義感。只有在地方教會的敬拜活動才能做到這些,因爲在這些敬拜活動中,神的道會更新我們的思想。當基督徒以福音彼此提醒時,我們將在彼此身上建立起一種能力,可以得著更豐富的喜樂,產生更深的身份認同,並獲得持久的意義,這些是數字科技承諾卻從未實現的。福音的永恆性由一本書所啓示,由一個共同體所宣告,並藉著愛彰顯出來,要使那些厭倦了屏幕的靈魂得著安寧,永恆性實在是綽綽有餘。
[1] 我所說的「客觀」並不是要低估辨別意義的難度或解釋的作用。我只是說,聖經中的語言是真實的語言,由有理性的人所寫成,也是同樣有理性的人可以辨別的。
[2] Laurence Scott, The Four-Dimensional Human: Ways of Being in the Digital World.(New York: W.W.Norton, 2015), 4.
[3] 本節的部分內容改編自我爲《渴慕神》(Desiring God)網站寫的一篇文章, 「Constantly (Dis)Connected」, https://www.desiringgod.org/articles/constantly-disconnected
[4] Nicholas Carr.The Shallows: What the Internet is Doing to Our Brains (New York: W.W.Norton, 2010), 132.
[5] 同上,第141頁。
[6] C. S. Lewis, The Screwtape Letters. (New York: HarperCollins, 1942).
[7] 「Click Fix,」 First Things, 2016年5月 https://www.firstthings.com/article/2016/05/click-fix
譯/校:無聲宏揚;原文刊載於九標誌英文網站:"You've Got Self:" How the Internet Cultivates Expressive Individualism in All of Us.